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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 奶
妖 妖
打电话回家问候家人端午节快乐！爸爸却告诉我，奶奶摔了一跤，股骨骨折，因为已经年至耄耋，骨质疏脆，不能打石膏，也无法做其它任何的治疗，只能趟在床上，靠止痛药聊止剧痛！
乍闻此讯，心痛如割，飞车赶去老奶奶身边，想着90高龄的老人还要忍受24小时无法消弭的彻骨之痛，真恨不得骨折的是我、忍痛的也是我，因为我仍年轻、因为奶奶极之爱我疼我惜我，而我却无法分担其痛……
大多数老式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重男轻女，奶奶却不是其中一个，并因此我们的家庭从不重男轻女，反而弟弟妹妹们常常微嗔：我们家是极之重女轻男的。
我是奶奶的掌上明珠，这是人尽皆知的，奶奶对我的偏心，弟弟妹妹小时候很是不以为然，连爸爸妈妈也常常忍俊不禁地给奶奶偷偷使眼色，我却从小享之泰然。爸爸是独子，作为长孙的我（应该是长孙女），是爸爸妈妈、更是奶奶手心里的宝！我是个马大哈的的性格，丢三落四成性，小时候的奖状、大时候的获奖证书什么的，从不想到好好保留，奶奶处却很全，也是奶奶时常夸耀她的宝贝孙女的背景资料。在电视上看到我的节目，奶奶永远如同过节般大肆兴奋而宣扬！
听外公外婆和爸爸妈妈说，小时候的我不似现在的瘦长白骨精样，妈妈的奶水把我喂得粉嫩嫩、肉团团，阔额大耳、头发浓密、睫毛长长、眼睛大大，似洋囡囡，左邻右舍都喜欢抱我、逗我、夸我是个美人胚，这时候，奶奶比爸爸妈妈还自豪，忙不迭要从别人怀里把我抢回去。常听奶奶说的一个故事是：襁褓中的我极其不安分，没有人抱着哄着，便会恃宠哭闹，爸爸妈妈上班时，奶奶的怀抱是我的摇篮，奶奶说有一次抱着我上街玩，等回家后，烧在炉子上的水壶，化得只剩一个壶柄，这个故事讲了很多年、且流传广泛……
及至我上幼儿园、小学、中学，清晨即起，伺候我早餐的一直都是奶奶，以至我大学毕业时连碗面条都不会煮。
作为爷爷的童养媳，奶奶没有什么文化，但却极其兰心蕙质、心灵手巧，贤惠、勤劳、节俭而洁净。她的这些与生俱来的优点，在待人接物和操持我们这个家上发挥得尽致淋漓。
那时的亲戚巨多，盘根错节的，一家拖一家，奶奶和爸爸妈妈对所有远远近近的亲戚，不管是农村的还是城里的，俱热情而亲切有加，有亲朋上门，忙不迭泡茶点烟，热烈挽留饮酒用餐，至今不改。
所以，奶奶的病榻前，问候的亲友络绎不绝，忍着剧痛的奶奶，还要极力欠身还礼，我真好心痛，但又不可失礼而拒人千里之外……
奶奶极简朴而爱干净，自己的衣服都用自己菲簿的养老金去找相熟的裁缝裁做，从来不肯要我的钱，也从来不肯让我为她置办高档些的服饰。有几颗宝石项链，是我发了脾气，奶奶才勉强收下了的，但用她那洁白绣花的手帕包着，嘟嘟喃喃着以后还是要留给我的，实令我哭笑不得！因之，奶奶身上的衣服永远是简朴的，蓝灰白三色，却永远大方而纤尘不染。
从小到大，家里的杯盘桌椅，不能见一丝灰尘；有时妈妈洗好的衣服或者碗碟，奶奶还要不放心地重新洗过，幸亏妈妈也很贤淑，并无芥蒂，只是无奈地一笑置之，或者偶尔跟我嘀咕嘀咕。（很多年后的我，在保姆已经擦拭过的水晶或者瓷器上重新擦拭时，才恍然大悟，我的小小洁癖原是自小由奶奶那耳濡目染而来的！）洗净的衣物，奶奶会叠的轮角分明，象军营战士叠的被子似的，这项本领，生性疏懒的我一直无法效法，幸好有衣帽间，可以把衣物挂起来。
以爱情至上的我的角度来看，奶奶的一生没有幸福！
她13岁嫁给我爷爷做童养媳，作为医生的爷爷却医人不医己，早早因病而英年早逝，爸爸3岁时便失去了父爱。我们看到的爷爷不过是镶在像框里的一张照片。
那个年代的故事是很落俗套的。寡居的奶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爷爷的弟弟――二爷爷的妻子。我们一直便唤他作爷爷。
家里的药铺公私合营后，爷爷一直在药店工作，
爷爷一直患有肺结核，清矍瘦弱，常年听到他的咳嗽声。
奶奶一直是跟爷爷分房而眠的，夫妻名份始终有其名而无其实。为了保护我们不被传染，爷爷的睡房隔开我们很远，饮食也是跟我们分餐的。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，爷爷却有着很好的营养美食，记忆最深的是，奶奶经常给爷爷做甲鱼，或清蒸、或红烧、或炖汤，极其美味。奶奶经常把爷爷的营养餐偷拿给我分食，她自己却从来粗茶淡饭。吃大闸蟹时，我不会也不耐烦去剥壳，奶奶宠我至把蟹黄和蟹肉剥出来给我吃，这使我至今在吃大闸蟹时，也是胡乱咀嚼，一桌子人肯定是我第一个啃完，很多爱吃大闸蟹的朋友痛骂我是暴殄天物。
奶奶把粗茶淡饭也烹饪得色香味俱全，哪怕是茴香扣走油肉、蟹粉狮子头、糖醋粉丝炒鸡丝、韭菜炒虾仁、河鲫鱼塞肉而红烧、韭黄肉丝榨菜丝做成的一碗汤，都是别有风味，胜过沪上所有名餐馆，令我至今想起来都馋蜒欲滴。每次返家便嚷嚷要吃这几道传家之菜，自己也学会了其中一二，偶尔在家里的party上小露一手，便令一帮以为我从不近庖厨的狐朋狗友大呼小叫，大快朵颐、大呼美味了！
奶奶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，或许因为年轻时童养媳的生活一定悲戚，所以我们从未听闻奶奶诉说过。从我记事的时候起，她已经是一个腰背佝偻的老人了（其实儿时的眼光及其偏差，她那时也不过才年过半百）。因为奶奶年轻时，腰椎曾经动过一次很大的手术，据说，还从大腿部取了一小截骨头移植过去，但彼时的医术实在令人遗憾，奶奶的腰从此不能挺直，但奶奶一直顽强地驮着腰，走过数十年坎坷年辰，几乎伺候了爷爷、爸爸和我们姐弟仨这祖孙三辈人的饮食起居，一直活到现在这样一个眼里依然见不得半点灰尘、每天还要在厨房帮帮弄弄的90岁的耄耋老人。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把我从小抱到大；肯定还为我们姐弟仨洗刷过尿布；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数十年如一日包办一家人的一日三餐，并尽心尽力地使其美味可口，直到母亲退休接班，她仍然坚持跟母亲一起洗烧蒸煮；我坚持他们去雇来保姆，奶奶也在保姆身边摩摩擦擦，虽不当面挑剔，仍然会让保姆感觉到如芒在背；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毫无怨尤地服侍并送走了两任染病的丈夫，养育了一个多才多艺、人品高尚的可爱的父亲；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是一个从不和儿媳妇红脸的婆婆，如果儿子与媳妇有什么咀嚼，一定先说自己儿子的不是。这已成为我们家的传统美德；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经常会腰酸背痛或头痛脑热，始终认为我给她买的药是最灵光的，很少去看医生，她说她自己已经久病成医！她的耐受力和生命力极其顽强，除非爬不起床，否则坚决不肯接受别人的伺候，更坚决地不习惯用家庭工人；亦或是因为，所有的家庭工人可能都达不到她的标准？所以每次用过工人之后，奶奶都会来跟我投诉，嫌别人做事不到位，饭菜不可口，我笑着哄她，天下乌鸦一般黑，所有工人都不会有你、有我做得好，要不就我来做吧？我做得保证符合您老要求！奶奶吓得赶紧搂紧我，那怎么行？宝贝，那就随他们去吧！我狡黠地冲旁边的妈妈眨眨眼……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其实是希望我一直可以守在她身边与她耳鬓厮磨的，然而从读大学起，我便飞离了她的怀抱，从此，无论我在天涯海角，她始终牵着风筝的那根长线，长线的这头，是她几乎每天的牵挂和叮咛，尽管我在外面的世界风花雪月，精彩得她无法领略，但她仍然固执地为我担忧，夏天怕我中暑，冬天怕我着凉，保姆做的饭菜怕不合我胃口……；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头发和牙齿好的令人羡慕，一头乌发梳得油光鉴亮，好像直到70来岁才见花白，而一口雪白的牙齿至今未曾脱落，奶奶每天清晨和睡前必要用她喜欢的牙膏仔细洗刷她的牙齿，我的一头乌黑长发一定也是拜奶奶所赐，希望能跟奶奶一样到70岁才生华发……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因着慧黠、勤劳而能干，有时对妈妈做的家事也是颇有微辞的，但她从来不在爸爸妈妈面前表露，要不默默地去重做一番，要不只是偶尔在我面前絮叨几声，而我便象哄孩子似地哄她，同时不厌其烦地劝她：年龄大了，眼睛要装看不清，不要还是手脚不停忙来忙去的，安享晚年多好？但奶奶依然故我，不是去视察工作着的洗衣机，就是去看菜有没有拣好、衣服有没有折叠整齐……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其与生俱来的智睿不容小觑，我的大屋子里散布着我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水晶、瓷器和各种古董摆设，保姆每天打扫过卫生后，我都知道，她擦过哪些东西，因为尽管跟随我多年，她仍然不能把我所有的摆设摆在最恰当、最赏心悦目的位置。而偶尔来我处小住的奶奶，却永远知道什么东西该摆在什么位置和方向，跟我自己摆的几乎分毫不差，我常搂着奶奶夸奖她：奶奶，你真聪明！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一辈子没有恋爱过，但却喜欢听我喋喋不休我的爱情，并永远盲目地跟我一致地认为：我之所爱，一定是天下之最可爱的男人……
佝偻着腰的奶奶，在我每次驱车返家之时，会把我爱吃的菜肴堆满餐桌，会不停地让爸爸妈妈打电话问我到哪儿了？我这个小迷糊有没有开错路？然后会跟爸爸一起早早地候在院门之外，望眼欲穿，每次，每次，我下车后，不及熄火，就会一把把瘦小弯曲的奶奶搂在怀里，口水吻得她一头一脸，她的每条皱纹便欢笑如花……
而这一次，我驱车扑到家门口时，却没有了奶奶佝偻的身影在等候。
因为一粒该死的沙尘，飘进了奶奶的眼睛，爸爸妈妈正好不在，奶奶便去院子外的美发店请她们帮忙，却在美发店的门槛上失足摔倒，送到医院证实为股骨骨折。当我知道这个消息时，奶奶已经忍受了两天的折骨之苦，不让爸爸妈妈告诉我。
我诅咒这粒沙尘！诅咒现代医术对老年人骨折的束手无策！
回家的路上，问过数名声誉卓著的骨科专家，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，奶奶的年龄太大了，除了静卧和服止痛药，确实没有其他治疗的办法，我咬牙切齿，恨不得痛骂他们统统都是庸医，但却自知没有骂人的理由……
我无法想象骨折后得不到治疗的苦痛，但皱着眉的奶奶，一看见我，满是褶皱的脸，又笑得象花儿一样，我不敢象过去那样去拥她入怀，怕碰痛她，只得小心翼翼地捧起奶奶的脸，印上我的亲吻和眼泪。
奶奶说：乖囡囡，不哭不哭！仿佛我还是那个襁褓中的洋娃娃，需要照顾的不是她，而是我！
奶奶啊奶奶……
这两夜，久已习惯在king size的豪华大床上独眠的我，回到孩童年代，睡在奶奶的床尾陪伴奶奶，而要强而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，连起身去洗手间也不愿出声唤我，自己强自拄着拐杖、扶着墙壁挪步过去……
奶奶啊奶奶，何时你才不再把我当作孩童？
奶奶啊奶奶，何时你才肯给我机会伺候你一回？
奶奶啊奶奶，惟愿疼痛早日远离你的身体！
奶奶啊奶奶，我要一切意外和病痛从此绕开你、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！
奶奶啊奶奶，我爱你！爱你！如同你这辈子对我海一般浩瀚深邃的爱……
奶奶……
发表于 2011-8-6 17:37:42
